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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剎那芳華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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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圍眾人更被那狂飆壓得氣血翻湧,踉蹌跌坐在地,再也動彈不得,連驚呼聲也發不出來了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當頭撞來,恐懼填膺。

惟有拓拔野昂然長立,握著天元逆刃,一動不動。盤古九碑、兩儀鐘、十二時盤又倏然聚合如太極光輪,在他四周呼呼環繞,絢光怒卷。

“轟!”“轟!”大地接連龜裂,沖天掀飛,火浪噴薄鼓舞。

一千丈……九百丈……八百丈……七百丈……六百丈……五百丈……帝鴻咆哮著飆沖而至。

眾人的心越揪越緊,或坐或臥,臉上的肌膚被狂風刮得如波浪起伏,喉中腥甜亂湧,幾欲窒息。誰也沒有瞧見,漫天霞彩中有一絲極淡的太極魚似的弧光,輕輕一閃。

“嗤”地一聲,相隔尚有四百丈,帝鴻那圓滾滾的龐軀突然沖起一道血箭,接著兩道、三道、四道……無數道血箭縱橫亂舞,他陡然收癟,發出一陣憤怒而恐懼的狂吼,仿佛彗星隕石,貼著眾人頭頂呼嘯橫空,轟然猛撞在幹裂的河床中,天搖地動,掀起滔天土浪。

眾人瞠目結舌,又驚又駭。武羅仙子臉色慘白,淚如泉湧,軟綿綿地癱坐在地,再也沒有半點氣力了。

遍野數十萬人,竟無一人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。就連赤松子、烈炎、祝融等絕頂高手,也沒瞧見拓拔野究竟如何將刀芒劈出四百丈遠,又如何在短短一瞬間,刺得帝鴻千瘡百孔。轉頭望去,拓拔野更已消失無蹤。

混亂中,狂風鼓舞,阪泉河兩岸突然卷起了漫天楊絮,紛紛揚揚,就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,瞬間染白了整個世界。

泊堯轉頭四望,驀地戟指歡呼道:“娘,快看!爹在那裏!”群雄齊齊仰頭,但見陽光刺目,萬丈之外的高空中,拓拔野青衣獵獵,弧光飛旋閃耀,正馭風隨著那漫天楊絮徐徐飄落。

四野歡呼如沸。

拓拔野身在長天,衣袖盈風,胸膺仿佛也被卷滌一空。心中蒼茫寥廓,分不清是悲是喜。

他看見天藍如海,萬裏江山如畫,艷紅如霞的蚩尤旗獵獵招展。看見龍女嫣然地凝視著自己,妙目中滿是無盡的溫柔和喜悅。

看見萬千絨絮卷著落英,在天地間跌宕回旋,繽紛如雪,飄過洶湧的人潮,飄過龍女燦爛的笑靨,飄過泊堯好奇伸出的手掌,飄過遍地染血的碧草,飄過樹梢,飄過裂谷,又乘風高上,飄過了他飛揚的衣角,飄過了萬水千山。

終曲

【一】

六年後的暮春,黃昏。

夕陽西下,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黃,微波搖蕩,浩浩數千裏盡是金光。她站在崖頂,白衣鼓舞,悲喜交織。

這是十七年前,傳說開始的地方。

晚風煦暖,吹過這萬仞絕壁上的楊樹林,卷起漫天白絮,洋洋灑灑四處飄蕩,落在她的鼻上、臉上、睫毛上。那溫暖而刺癢的感覺,讓她突然想起了從前的諸多事情。

此處正是南際山的正峰。她身邊的山頂小溪汩汩地流過桃樹林,匯成激流,從龍牙巖飛瀉而下,形成了聲勢驚人的萬丈瀑布。由於山勢過高,瀑布傾落到半山腰,便被海風吹得飛花碎玉,各散西東,宛如漫天蒙蒙細針。

對面崖際上的橫松、灌木起伏搖曳,在陽光中閃耀著七彩光環。透過密織交錯的綠蔭,和那一叢叢姹紫嫣紅、絢爛如雲霞的竹情花,隱約可以瞧見半山石洞中,那對坐著的空桑仙子與神農的石像。

她的視線突然模糊了,淚珠一顆顆地滑落臉頰,想起了很多年前,初次見到空桑仙子時的情景。

想起她送給自己的雪羽簪,想起湯谷群雄,想起她聽到《剎那芳華》曲之時,那又哭又笑的古怪神情。想起那時自己還太小,沒經歷過世事滄桑和離別生死,不明白喜歡一個人、那刻骨銘心的感覺。

九姑說過,那樣的滋味叫做生不如死。所以當她開始明白的時候,便不顧一切地用那根簪子紮入了自己的心窩。

後來她花了許多年,走了許多路,才明白原來愛情並非人生的全部。明白喜歡一個人,並非一定要朝夕相伴。明白人活著,原來就不只是歡笑、甜蜜和夢想,還有更多的眼淚、痛苦與責任。

可是,她為什麽還是要想他呢?為什麽想他的時候,還是這麽錐心徹骨、牽腸掛肚?為什麽要借封禪之名,千裏迢迢來到這裏?為什麽就連看到空桑與神農對坐的石像,也會感覺到莫名地酸楚與嫉妒?

狂風吹來,發絲繚亂飛舞,一如她的心緒。

“娘,娘!你怎麽哭了?”青陽搖搖擺擺地跑了過來,胖嘟嘟的小手拽著她的衣襟,著急地左搖右晃。陽光照在他的小臉上,大眼靈動,俊俏可愛,就連那關切擔憂的神情也和他那麽相象。

她嫣然一笑,彎腰抱起他,在他臉上深深地親了一口,柔聲道:“傻瓜,娘沒有哭,是沙子吹進了娘的眼睛。”

崖底白浪滾滾,金光粼粼,龍湫潭中不斷有銀魚破浪高高躍起,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,落入水中。

青陽探出頭,驚喜叫道:“娘!娘!是龍鱗魚!這裏也有龍鱗魚!爹烤的龍鱗魚最好吃了……”

臉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來,轉過頭,抱著她的脖子,嘆氣道:“娘,我想爹了。爹到底去了哪裏?什麽時候才回來?”

她將前額抵在他小小的額頭上,柔聲道:“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,去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。他也很想你。有一天,等他做完了該做的事情,自然就會回來看你。”

青陽嘟著嘴,又道:“那到底要多久呢?”

她搖了搖頭,望著空中南來北往的飛鳥,眼中淚水盈盈,微笑道:“那你就要去問天上的鳥兒啦。它們和你爹一樣,都喜歡隨著清風,自由自在地到處飛翔,一定聽說過他的消息。”

青陽信以為真,朝著上方掠過的飛鳥揮手大叫道:“鳥兒,鳥兒,你們瞧見我爹了嗎?告訴他,青陽和娘都好想他!”

群鳥尖啼驚飛,她忍不住笑了起來,霎時間,所有的煩惱、憂傷全都煙消雲散了。大風刮來,衣袂如飛,她緊緊抱著兒子,站在這遍山紛亂起伏的碧草中,站在這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裏,心中從未有過的溫馨、喜悅和安寧。

她知道,不管相隔天涯海角,年年歲歲,他再也無法與她分離。因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,已經永遠屬於了自己。

【二】

夜穹蒼茫。無數火炬從南際山腳一直連綿到峰頂,璨璨閃爍,仿佛與星河相連。遙遙聽見山頂傳來鼓樂歌聲,斷斷續續,仿佛仙樂飄渺。

山腳下的祭臺上,一行彩衣高髻的女祭圍著七星火堆翩翩起舞,念念有詞。周圍立著四十九名赤膊大漢,雙臂舞動,奮力錘擊著牛皮大鼓,震耳欲聾。

數千人伏拜在地,誠惶誠恐,隨著那鼓聲節奏叩首行禮,卻不敢擡頭朝山頂上望。這是玄囂初登帝位的封禪大典,他們所敬畏的,自然不是那方甫六歲的大荒新天子,而是堅忍睿智的螺祖,以及天下無敵、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軒轅黃帝。

遙遙聽見山上有人叫道:“起樂,獻牲,祭天地!”鼓聲連擊,一道紅光從頂峰沖天而起,映紅了半個夜空。

眾人紛紛伏倒,山呼海嘯道:“陛下萬歲!”

喧沸聲中,惟有一個黑袍女子擡起頭,碧眼怒火灼灼,凝視著山頂,一字字地對著身邊的兩個孩子低聲道:“從你們爹爹和舅舅手中奪去天下的,便是這些奸賊。你們記住了麽?”

那兩個孩子約莫六歲,一個男一個女,長的眉清目秀,殊為相似。小男孩攥緊拳頭,小臉上滿是沈毅與憤怒之色,傲然道:“姥姥放心。我以喬家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,終有一日,我要殺死公孫青陽,奪回天子之位!”

【三】

朝陽冉冉,雲海奔騰,冰山雪嶺參差連綿,巍峨壯麗,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島,閃爍著燦燦銀光。

穿過分合鼓湧的雲霧,朝下俯瞰,是一片五顏六色的絢彩大地。仿佛被天上潑下的霓霞所染,花樹草木層層疊疊地鋪展起伏,朝北綿延到極遠處的海邊,被狂風鼓舞,洶湧如碧浪。

雪山上的冰川融化為溪,轟隆奔瀉而下,在壑谷間匯集成數十條大河,如銀蛇亂舞,穿過原野,滾滾流入滄海。兩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,色彩斑斕瑰麗,仿佛無數彩虹縱橫交錯。

蒼鷲歡啼,朝下展翅俯沖。

雨師妾紅發飛揚,黑袍鼓舞,俯瞰著這瑰麗難言的錦繡大地,又驚又喜,笑靨如花:“都說‘窮山’以南,就是天之涯,海之角,世界的盡頭。近日才知道,原來這世界的盡頭,竟是仙境的入口。”

拓拔野六年來從未有如今日這般恣情縱意,仿佛樊籠中的鳥兒重歸自然,枷鎖盡脫,哈哈大笑道:“從今往後,咱們終於可以泛舟大海,牧馬南山,再不管他天下之事了!”

但想到纖纖母子,心中登時又是一陣錐刺似的愧疚難過,忍不住回眸北望。奈何天海茫茫,雲遮霧擋,早已看不見南荒。這些年來窮盡心力,實現蜃樓之志,為的便是能有今日;一旦真的離開,卻又五味交織。

雨師妾知他心意,嫣然一笑,柔聲道:“仙界雖好,卻不比人間讓人牽掛。等找到了‘回魂草’,辦妥魷魚之事,咱們就即刻回去吧。”

拓拔野搖了搖頭,悲喜填膺,道:“天下安定,四海升平。纖纖治世之能遠勝於我,又有二哥、少昊等人傾力輔佐,我再沒什麽可擔心的了。只是青陽……”心下刺痛,半晌才黯然道:“青陽年紀尚幼,也不知能否負起黃帝重托?”

話音未落,忽聽身後哭聲清脆,一人懊惱地叫道:“爹,娘,你們快來哄哄她,這臭丫頭又哭鼻子,吵著要回北海找她娘了!”

兩人轉頭望去,蒼鷲尖啼,馱著一個十二歲的俊秀少年急速飛來,正是泊堯。懷中抱著一個秀麗可愛的六歲女童,不管他如何威逼勸慰,只顧傷心地抹著眼淚,嚶嚶哭泣。

龍女翩然飛掠,將她抱在懷中,不住地溫言細語,安撫輕吻,才逗得她漸漸破涕為笑。

泊堯道:“臭丫頭,不是要回北海麽?幹嘛沖我娘撒嬌?”見龍女嬌嗔薄怒,擡手佯打,急忙低頭馭鳥急沖,回頭扮了個鬼臉,笑道:“爹,你瞧娘這般偏心,也不好生管管……”話音未落,臀部已被拓拔野氣浪掃中,疼得哇哇大叫。

拓拔野微微一笑,心下卻是說不出的悵惘難過。這女童晏小真乃是蚩尤與晏紫蘇之女,與其母相依為命,在北海鯤腹中住了幾年,半個多月前才受晏紫蘇所托,將她認作義女,代為養育。

龍女憐其身世,倍加關愛寵溺。泊堯生性淘氣搗亂,看似對她大呼小叫,甚不客氣,實則也頗為喜歡這個新來的妹妹。是以雖只半月,她已將他們當作了新的家人,只是偶爾想起母親時,還會情難自禁。

晏小真騎在鳥上飛了一夜,又哭了半晌,早已累了,被龍女這般抱著撫慰,大覺舒愜,呵欠連天,過不片刻,便摟著她的脖子沈沈睡去。

龍女撫摸著她的後背,想起蚩尤,不由又是一陣淒惻,嘆息道:“咱們找遍了靈山、北海,都不見那‘回魂草’,倘若連這裏也沒有,那可真不知……真不知何處方有了!”

拓拔野心潮洶湧,搖頭道:“我既然答應了晏國主,讓魷魚魂魄重聚,起死回生,就一定要做到。即便找不到‘回魂草’,即便十巫也束手無策,至少還有‘種神訣’和‘回光陣’可以一試。一年也罷,十年也罷,百年也罷,總能找到法子。”語氣雖緩,卻是斬釘截鐵。

雨師妾嫣然一笑,抱緊懷中熟睡的女童,柔聲道:“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,一言九鼎,說過的話自然一定會辦到。”

當是時,狂風鼓舞,白雲盡散,諸夭之野盡呈眼底。泊堯騎鳥當下俯沖,驚呼連連。

千裏原野地勢各異,變化出各種截然不同的地貌。丘陵起伏,山林密織,沙漠茫茫,沼澤連天,盆地廣袤,雪山高聳……仿佛數百萬裏大荒,全被濃縮在了此處。放眼望去,景物或瑰奇,或雄偉,或蒼涼,或秀麗,讓人目不暇接,神搖意奪。

泊堯大喜,笑道:“爹、娘,這裏好玩得緊,咱們就在此處安家吧,別天南地北地到處飛啦。喬遷之喜,一切重新,我也得改個與此地相符的名字。”

沈吟片刻,拍手笑道:“是了!這裏叫‘諸夭之野’,‘夭’者,美麗之物也,與‘昌’的意思差不多,那我改名就叫‘昌意’吧!”也不等拓拔野、龍女回答,便騎鳥急沖而下,縱聲長呼道:“諸夭之野,昌意來也!”

拓拔野、龍女搖頭微笑,精神也為之一振,騎鳥急追而下。

朝陽燦爛,遍海金光。蒼鷲歡啼著沖過雪山,掠過心蓮海,繞過無憂谷,貼著繁花似錦的茫茫原野,朝著一片明鏡般的碧湖沖去。

狂風鼓蕩,湖上漣漪蕩漾,蒼鷲貼水急沖,順勢抓起一條飛躍的銀魚,又歡啼沖起。泊堯縱聲呼嘯,徑自駕著它朝遠處飛去了。

放眼望去,煙波浩渺,蓮花搖曳,風中盡是撲鼻幽香。拓拔野塵心盡滌,這些年來的愁悶煩惱也全部一卷而散,笑道:“是了,此地水清魚多,最是適合白龍鹿橫行肆虐。”

還不待將它解印而出,忽聽身後歡嘶怪吼,兩匹形如白狐、背生雙角的怪獸破浪騰空,朝他雙雙沖來。拓拔野“啊”的一聲,又驚又喜,大笑道:“霄昊、星騏,別來無恙!”

當年九嶷山下,他被帝鴻、女魃聯手偷襲,墜入地淵,只道這乘黃獸也已慘遭毒手,想不到相隔十年,天翻地覆,滄海桑田,竟會在此時此處意外重逢,心中歡喜自不待言。

乘黃獸歡嘶撲騰,濕漉漉的舌頭朝他臉上交相亂舔,又咬住他的衣襟,爭相朝東拽去。

拓拔野哈哈大笑,方一轉頭,周身卻如被雷霆所擊,瞬時僵凝。龍女亦微微一怔,嫣然一笑。

但見大風撲面,蓮葉起伏,一葉小舟從右側悠悠蕩出。船上側立著一個白衣女子,素手斜握著幾支碧綠的蓮蓬,衣袂鼓舞,陽光照在她清麗絕俗的臉上,籠著一重淡淡的七彩光暈。

澄澈的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二人,雙靨霞湧,驚訝、羞澀中,又仿佛帶著說不出的喜悅和惆悵。

蒼鷲盤旋,小舟回蕩。無邊無垠的碧空中,飄著朵朵白雲。諸夭之野的初夏,荷花連天盛開,美麗如畫。

往事書

大荒597年三月,軒轅黃帝誅帝鴻、應龍於阪泉之野,楊絮如雪,十裏皆白。那是大荒中人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看見“剎那芳華”。刑天斷頭,以乳為目,力竭而死。女魃大鵬之身告破,醒後瘋魔,從此萍蹤不定,所到之處必有旱情。

同年四月,陽虛城破,王亥、大鴻、常先請降,武羅仙子自殺,玄女攜“陰陽雙童”不知所蹤。

五月,素女誕下一子,取名玄囂,又名公孫青陽。

六月,土族長老會奉公孫軒轅為黃帝,改元軒轅,四海歸心。青帝康為向軒轅黃帝請降。

軒轅元年七月,洵山祭臺峰易名“軒轅臺”,天下皆以為尊,無人敢西向射箭。同月,素女改號嫘女,世人尊稱嫘祖。

八月,昆侖瑤池重開蟠桃大會。黑帝、白帝、青帝、炎帝與四海各國共奉軒轅黃帝為大荒天子,天下太平。

軒轅二年五月,嫘母頒天子令。仿古制,廢五族,分封十二國,五族百姓遷徙雜居,彼此融合。十二國以五行神獸為號,分設十二國主,由中央黃帝統領,即黃熊、玄牛、赤虎、金兔、火龍、炎蛇、白馬、白羊、金猴、碧狼、青鷹、白象諸國。並封龍為十二神獸之至尊。

撤去五帝、五聖女之職,改設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正,專司祭天拜地、祈晴求雨,由黃帝統轄,不再幹涉國事。又頒“新田令”、“平等令”、“長老令”,各國禮制皆按蜃樓城而行。

天子令既出,各地叛亂四起,唯烈炎、少昊、楚芙麗葉三人受封炎蛇國主、白象國主、白羊國主。六月,大荒諸侯會盟昆侖,上書黃帝,請求治罪嫘母、恢覆五族制,為黃帝所拒。

軒轅三年三月,軒轅黃帝夜觀星象有感,制天地烘爐,煉北鬥神兵。五月,黃帝大破各族“四獸陣”,最終平定叛亂,廢五族,設十二國。天下還覆太平。

六月,龍神縛南仙化羽,敖越雲堅辭龍神之位,僅受爵“鎮海王”。龍神之位自此懸空百年。八月,鎮海王與鮫人國主大婚,軒轅黃帝親往道賀,賜“定海神珠”,寄望千秋萬載,四海太平。

軒轅六年三月,黃帝登軒轅臺封禪。大赦天下,封蚩尤為戰神。此後六十年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,被譽為曠古未有之盛世。

同年四月,軒轅黃帝留書嫘祖,雲游天下,從此杳無蹤跡。

這一天,距離神農帝駕崩之日,正好十七年。

尾聲

正午時分,烈日當空,海風炎熱。無邊無垠的海面泛著白光,慘碧的波浪輕輕搖曳。南邊突然平空響起一個驚雷,滾滾烏雲瞬時間從海平線翻騰蔓延。

一個柚木船破浪前行,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站在船頭,迎風而立,手握千裏鏡,向東南方向眺望,滿臉剽悍英武之色,高聲道:“戚老大,你看見了沒有?”

十二個槳手聽了齊聲大笑:“少城主,你也忒性急了。哪有一出海便有收獲的?”那少年皺眉道:“為了找它,已經出海七次,每次都是空手而歸,怎不讓人著急!”

舵手笑道:“少城主,倘若都象你這般性急,我們便只能去撒網捕魚了。”眾人哈哈大笑。

雷聲滾滾,烏雲急速凝聚,向北翻湧而來。天色迅速變暗,太陽被漫天烏雲遮蔽,海風也很快轉冷,一陣陣刮來,竟頗有涼意。

舵手道:“少城主,浪開始大了,只怕是有風暴。”少年揚眉道:“不妨事。大夥兒將旋翼合攏,倘若風暴一來,便立即圓艙。”話音未落,海面忽然狂風大作,一陣激浪卷來,險些將槳船掀翻。

舵手大叫:“圓艙圓艙!”少年喝道:“且慢!”臉上藏不住興奮之色,沈聲道:“轉舵正坤位,收槳,平衡船身,原地待命。”

船身緩緩調掉轉,在洶湧的海浪中跌宕浮沈。眾人四下轉望,在蒼茫的海面上屏息搜尋著。

雷聲更盛,烏雲湧動,覆蓋了整個天空,頃刻間,海面暗如黑夜,波濤洶湧。偶爾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,將天地映得慘白。

海浪一浪高過一浪,船身搖擺越來越劇烈。眾槳手雖飽經風浪,還是不自禁地面色發白。

少年鎮定自若地站在船頭,目光如炬,衣袂飛舞,竟無絲毫懼色。

突然,遠處海浪如裂,激起沖天巨浪,眾人齊聲驚呼。閃電一亮,天地一片雪白,只見一只長達四丈餘的青色怪獸從海中破浪而出,引頸長嘯。

那怪獸在二十餘丈高的空中霍然張翼,狀如海蛇,長三丈餘,背鰭尖銳如刀,頭有兩對犄角,肉翼巨大。驀然甩頸張口,獠牙交錯,紅信吞吐。

舵手失聲道:“裂雲狂龍!”

少年大喜,舉弩搭箭,“嗖”的一聲,金剛矢閃電般射入那怪獸的右眼,鮮血激射。

裂雲狂龍縱聲咆哮,張翼貼海疾掠。少年喝道:“別讓它跑了!”嗖地又是一箭,將其左眼射中。

眾槳手運槳如飛,柚木船疾速向怪獸沖去。

裂雲狂龍“嘩”地沈入海中。就在柚木船距離怪獸僅十數丈之距,那看似奄奄一息的怪獸突然狂吼躍起,兩翼奮力伸展,半空屈彈,閃電般朝那少年猛沖下來,其勢洶洶。

以此高度、重量,這般沖將下來,直若泰山壓頂,立時要將這柚木船擊得粉碎!

眾人大驚失色,連忙轉舵。少年喝道:“合艙,下潛!”在舷翼合攏之前,他又“刷刷刷”連射三箭。

怪獸雙目俱盲,四下風浪又極大,聽不見連珠箭破空之聲,腹部立時連中三箭,雖不致命,卻也頗為痛楚,沖勢頓減,拍翼狂嘯。

柚木船迅速合攏為密封潛艇,急速下沈,朝前沖出十餘丈遠。

那怪獸咆哮飛騰,兩翼連續猛擊海面,波濤劇蕩,登時將柚木船從水中高高掀起兩丈餘高。接著長尾呼嘯破舞,“轟”的一聲,斷板橫飛,堅硬的柚木船竟被它硬生生撞裂迸爆。

眾槳手眼前一黑,從船中拋飛而出,接二連三地墜入驚濤之中。

少年大怒,猛地從船中躍起,踏浪疾行,右手從腰上反拔出一柄四尺長的彎刀,左手自後背抽出一根六尺長的伸縮鋼棍,刀柄與棍頭對接,並成一桿十尺長的大刀。

裂雲狂龍嘶聲狂吼,巨尾擺舞,朝他當頭猛撞兩下。

少年踏浪高高沖起,堪堪擦著巨尾沖躍到它頭頂,縱聲大喝,奮力朝妖獸頸上斬落。妖獸雙目盡盲,不能視物,但感到那鋒銳無匹的殺氣,驚吼聲中,胡亂擺尾。

刀光一閃,鮮血激濺,裂雲狂龍悲聲狂吼,大浪滔天。大刀刀鋒夾在它頸骨之間,再也不能斬下半分。

少年立時撤手,朝前翻越,堪堪避過它巨尾襲擊,翻身騎在它的頭頸上,重重撞入洶湧的海浪之中。波浪激濺數丈高,十餘丈外的柚木殘船急劇搖蕩。

這幾下一氣呵成,兔起鶻落,眾槳手各自抱著沈浮跌宕的船板,漂浮海中,瞧得眼花繚亂,都忘了喝彩。直到瞧見他壓著怪獸一齊沖入波濤洶湧的大海,這才歡呼叫好。

掌聲剛響起,波浪四湧,裂雲狂龍又沖天飛起,那少年死死抱住它的犄角,又手拔出一柄短刀,揮臂紮入怪獸犄角間的軟肉。

此處正是裂雲狂龍大腦與神經中樞所在,劇痛若狂之下,怪獸震天嘶吼,奮力將少年甩飛開來,張翼甩尾,朝著北邊搖晃飛去。

眾槳手大急,抱著浮板叫道:“少城主,莫讓它逃走了,城主的傷勢就全靠這顆龍珠了!”

少年大喝著破浪沖出,死死抱住那怪獸的長尾,任它如何飛甩橫舞,再不松手。

電閃雷鳴,暴雨傾盆,轉眼間一人一獸已貼著驚濤沖出數裏,眾槳手的叫喊聲漸漸聽不清了。

少年借著那怪獸長尾朝前拋甩之際,猛地騰空飛起,高高越過它的頭頂,順勢抓住卡在它頸骨的大刀刀柄,喝道:“滾你奶奶的紫菜魚皮!”繞著它的脖梗兒朝下一旋,“哢嚓”一聲,登時將裂雲狂龍頭頸硬生生斬斷。

狂龍無頭之軀在半空展開巨翼,胡亂撲扇了片刻,鮮血狂噴,這才從空中重重掉落。

少年沖落而下,麻利地揮刀插入它的肝臟,剜出靈珠,又馭風破浪而起。

當是時,一道人影倏然踏波沖來,“嘭”地將他撞落水中,一把搶過靈珠,格格笑道:“多謝閣下拔刀相助,送我龍珠。”宛如一朵紫雲,翩然飛掠。

那少年從海中濕淋淋地沖躍而出,又驚又怒,喝道:“你是誰?竟敢搶我之物!快還我!”騰空急追。

那人速度奇快,向右一飄,霎時間一沖出十餘丈遠,回眸咯咯笑道:“誰說這是你的東西啦?是你養的麽?我追它追了三天三夜,有本事你也來追我三天三夜啊……”

閃電一亮,照得天海俱紫,也照亮了她的如花笑靨。

少年周身劇震,竟像被雷電當頭劈著,呼吸窒堵,天旋地轉,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。這張笑容如此陌生,卻又如此熟悉,難道自己竟在哪裏見過她麽?心中突突狂跳,卻怎麽也想不起來。

那紫衣女子也像是突然怔住了,灼灼凝視著他,雙頰暈紅如醉,神色古怪。

“轟隆隆!”雷聲滾滾。少年驀地醒過神來,繼續馭風追掠,喝道:“妖女!快把龍珠還給我,我要用它救我爹!”

紫衣女子眉梢一挑,嫣然笑道:“原來是個大孝子。可惜我沒爹沒娘,最討厭孝子了,偏不給。”左閃右閃,穿掠於驚濤駭浪之間,倒像是在故意逗弄他一般,也不急著逃脫。

少年從未被女子這般戲耍,又急又惱,幾個起落,沖到她身邊,伸手往她肩上抓去,喝道:“給我!”

豈料紫衣女子也不閃躲,嫣然回身道:“有本事你就來拿呀。”突然將濕淋淋的酥胸朝前一挺。

少年五指頓時抓到她的柔軟的雙峰上,面紅耳赤,連忙將手收回,道:“對不住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
紫衣女子一怔,格格笑道:“你這人真有趣,死乞白賴地跟著人家,趕也趕不走。可是便宜送上門,又偏生不敢占。原來你不是大孝子,是個大呆子。”

聲音嬌柔悅耳,尤其那“大呆子”三字,溫柔纏綿,聽得少年“怦怦”心跳,面紅耳赤。一時間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手爪虛長半空,頗為尷尬。

紫衣女子大覺有趣,踏浪搶前一步,挺胸相迎。

少年“啊”的一聲,連忙連退幾步,狀甚狼狽。

紫衣女子笑道:“大呆子,你既然不敢碰我,又老跟著我幹嗎?”臉容俏麗,衣嗔亦喜。

少年心猿意馬,凝神喝道:“少廢話!快將龍珠還我!”

紫衣女子“撲哧”一笑,將龍珠塞入他的手中,柔聲道:“呆子,給你就是,這般兇巴巴的幹嘛?”眼波溫柔如水,笑靨美麗如花。少年目眩神迷,腦中一片混亂,越發覺得此情此景放佛在哪裏見過一般。

突然念力一動,只覺一絲妖異淩厲的殺氣閃電而至,胸前劇痛。心下大駭,低頭望去,只見一只七彩的甲蟲,似蠍非蠍,熒光炫目,鉆入自己左胸之中。待要伸手去撥,已然不及。

少年驚駭之下,真氣聚集心臟,想要將那甲蟲逼震出來。但方甫用力,便覺萬箭鉆心,疼得幾欲暈去。

他猛吸一口氣,臉色煞白,冷汗涔涔而下,吼道:“妖女!你!你!”說了幾個你字,便覺胸肺劇痛不能忍抑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那女子格格笑得花枝亂顫,道:“呆子,你知道這蟲子是什麽麽?叫做‘兩心知’。從今往後,你心裏想什麽,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,你的喜怒哀樂也全部操在我心上,只要我高興,隨時隨地都可以讓你痛不欲生。你說,是不是有趣得很呢?”

在他耳邊吹了口氣,沖天飛起,很快便消失在驚濤駭浪之中,那銀鈴似的笑聲卻依舊遠遠地回蕩不絕。

暴雨撲面,雷聲滾滾。少年緊攥龍珠,沈浮在洶湧而冰冷的海中,也不知是驚是怒是喜是懼。苦苦思忖著妖女究竟是誰,心中突然又是一痛,閃電亂舞,剎時間仿佛想起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模糊情景,卻又倏然即逝,再也記不分明。

《蠻荒記》全書完

結稿於2008年4月9日

後記

七年前,當我開始《搜神記》的旅程時,網絡奇幻浪潮剛剛興起,各大原創站幾乎全是仿照《魔戒》、《龍槍》等西式經典的奇幻小說;七年後,當我結束《蠻荒記》的長征時,中國背景的各類奇幻小說卻已經占據了大半江山。天翻地覆,仿佛只是彈指一揮間。

這短短七年,就象是當今中華文化覆興浪潮的一個縮影。

我有幸生逢其時,成為第一個以《山海經》為地理歷史背景、創作中式奇幻的作者,恣意地暢想和描繪華夏民族壯麗而神奇的太古時代。對我來說,這七年間最大的褒獎和快樂,莫過於收到一封又一封讀者的來信,告訴我,因為我的小說,他們開始關註《山海經》,開始了解中國神話,開始對這厚重而塵封的五千年文化產生了強烈的興趣與共鳴。

作一個中國人是幸福的,作一個中國作家尤其如是。沒有一個國家和民族,象我國這樣,有著如此源遠流長而從不中斷的輝煌歷史,有著如此博大精深而兼容並包的燦爛文化,有著如此取之不竭、用之不盡的靈感素材。從某種意義上,我們都是貴族的後裔,祖輩顯達,身世煊赫,有著太多的榮光值得去追想和緬懷。

但我寫《蠻荒》三部曲,不僅僅只是為了追想與緬懷。

中國歷來有著很強的憂患意識,又有著樂觀天真的民族精神,無論是由此誕生的現實主義的偉大傑作,還是浪漫主義的幻想文學,都有一個共同的訴求和主題,那就是歌頌真、善、美,締造一個理想中的完美世界。

有趣的是,中國歷代知識分子,文必稱先秦,禮必崇上古。在他們眼中,惟有民風淳樸、世無所爭的三皇五帝時代,才是這理想中的完美世界;而炎、黃、堯、舜、禹則是衡量一切帝王是否偉大與稱職的標準。

為什麽這個模糊遙遠,連司馬遷也不敢輕易論述的上古世界,竟有著如此巨大的魔力?為什麽竟能成為數千年來,所有政見不一、理想各異的中國文人共同的精神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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